Monday, November 17, 2008

鬼日酬神

落地玻璃窗内复古的装潢,满室时尚的话。刚到餐馆工作的G忙着伺应络绎不绝的食客,映照街上的行来人往,表面繁华。

对街古早旧厝就拆,有个老人每天静静地坐在五脚基髹红的凳子上缅怀。艳阳午后她会拿把竹编的桃形伞在屋外纳凉,累了就阖上厚重的眼皮,养神。可这样的日子还有多长?

七月鬼日,盂兰盛会开始了,大家拜起好兄弟,点上蜡烛,烧了往生纸,戏棚也临街搭了起来。老人眼睛几近瞎了,耳朵也不灵光了,只希望还能用心读取戏台上的故事。可戏棚再也不演酬神大戏,改唱歌台了。故事夹杂在歌曲里头,尽是摩登爱情的叙述,老人啥话也没说,心里明白,她的时代已经淘汰。立体的音响,歌手的油腔滑调和短裙子,神难道爱听爱看?这,老人就不明白了。

老人不明白的事自然还有很多。比如她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成了地痞流氓,“拼阵”拼出血路拼进了四坎店。此去经年以后就判了死刑。老人的记忆却停留在四坎店里的咖哩饭上,拒绝参与儿子最后的晚餐。她以为堵上耳朵就听不到监狱里死囚的声声忏悔。她宁愿相信一切只是梦境。

G把餐馆剩余的新鲜饭菜给老人送去,容易咀嚼下咽的嫩滑招牌豆腐。歌台上唱起了闽南歌曲:监房五更,催出了老人的眼泪,她说儿子去了老远的地方,不回来了。说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褶皱了的信让G给她读。老人一滴泪滴在信封上,散开笔墨的花朵,康乃馨的花香。信读完了,老人用手背拭擦着眼睛,两条清晰的泪痕,晶莹剔透反映一片思念的海洋,等等等等,G的眼眶也湿了。反复阅读上百次就那么几行字眼的短信,老人精神寄托的贫乏,却赖以生存。她始终不肯相信,儿子是回不来了。

几天后,G带给老人浓稠的大碗粥。老人吃着每一粒汗水的成果,眼睛又迷糊了。她对G说,我儿子应该就你这般年纪了。G望着星月如钩,钩起彼此心里的一段往事,他抬起头,不让眼泪往下掉,然后两人开始沉默。歌台还要继续唱几夜?家家户户电视声浪的相对提高,噪声干扰。G转头进入老人屋里。穿过弄堂穿过真挚的童年,老人的孩子大了,G想着他的母亲也老了。

老人就那么每天门前守候、等待、看望,坐老了一个岁月。一年又一年迎送大街后面那学校的学生毕业去。当初还幼小的,现在好一些也染了头发,抽了烟,进了迪斯可学习长大了。学校每天传来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G后悔自己以前把学业给荒废了,不好好读书。他以自己微薄的认知,写了封信,给老人骗说她儿子的音讯多年以后又来了,应该老怀安慰才是。读着读着,G从怀中掏出一叠钞票塞在老人手里说:收起来吧,你儿子给你寄钱来了呢。老人心里头开始明白一些些的什么,老泪又纵横,频频点头又频频擦着眼捂着嘴,那满脸皱纹与一手颤抖,控诉了多少春秋?

七月十四了。街上冷清了许多,孩子们被父母管制在家里,青少年的夜生活收敛了许多。为了给好兄弟让路,庆赞中元普渡,大家开始学会礼让和循规蹈矩了,说话也再不敢放肆嚣张,深怕得罪了以后无法赔不是。老人愈发觉得人生如梦,哪年他人七月拜拜的就是她了。

七月以后G就会离开,他担心老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G走的前一天,老人坐在凳子安祥地睡着了。那些青年给老人盖了被,搬上舒适的方床上继续未圆的梦。在古屋变成残垣败瓦前,道德瓦解的一丝丝希望,是青年人性还本善,他们给老人掉下连串的真挚珠泪。而老人,聪明得赶在拆屋前,好好地睡它三五百年。

暮色黯淡里无奈淌血,在人间无语。岁月的刀刻出历史裂缝,沉思老者逝去的悲哀。老人在G心里,是神一般的童话。两封信,随风飞了起来,飘落在G怀中。一新一旧,两封他的笔迹。

鬼日回来,只为酬神。



寫於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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