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14, 2011

流蘇

僅以此文獻給敬愛的已故羅慧吾老師


“教育是没有‘钱途’的行业,
要有钱途,就不从事教育,
可是我认为民族前途比‘钱’途更重要。”

               —— 沈慕羽

   稀疏的头发因着发油,栉齿般梳理有致。那是一位七旬长者头上斑白的,记载校史的多情华发。

   然而,您已带着健康的钥匙,不健康地走了。及后连续下了几天雨,点点离人泪千行,流苏般串起一话凄凉。您走了,咱们每每校园回廊间点头问安的情形不再;您走了,中气十足地台上致词的话语也已然飘逝。校园氛围异常,考试却如常,卷子上奋笔疾书的文字了无痕伤,仿佛如此才能慰藉您多年来不曾忘却营营的精神泱泱。

   出殡前一天,学生讨论给您买花圈表敬意事宜,为着劝服一些顾念着不舍几块钱资费的同学,我听着一位学生如此说:“罗老师教了你那么多年,勤恳教学却拿那么少的薪水,现在他走了,你还吝啬计算着那吃一顿快餐就没了的小钱吗?”是的,教育,恒古以来就不是赚钱的行业,自至圣先师迄今,多少专职师业者结缘富贵?我欣慰,在这个年代,校内竟还有学生能够体会,一个以良心为本,孜孜不倦教学的教师之心。花圈未必聊表真情挚意,但迟来的爱怜聊胜于无。罗老师,您是否回来,感受学生们迟来的惋惜心理?我们竟如此匮乏,得借您的离去,凭吊久远逝去的一丝丝珍惜意念。

   那几天,学校几个团体忙着更换布告栏设计,给您留一方遥寄思念的空间。我几番驻足观望,每一句感人肺腑的留言都让我眼泪盈眶。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学校照常运作,仿佛不因为您的离去乱了阵脚。就这样,一个人的死亡,考验着另一些人跳脱悲伤的能力,有些人哀恸成疾,大部分人痊愈良好,更多更多的人选择遗忘。忘记负面的情绪继续积极迈进,也并非不好,但这又与豁达有段差距。

   豁达,让我想起一千多年前,为着“乌台诗案”那莫须有的罪名而贬谪黄州的苏东坡。万般文字狱恨,无人知其独来往的寂寞。历史在诬陷与平反的热闹中得意洋洋,豪迈的大文豪却放开胸怀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谁在大肚中撑起一艘船,我们现在一目了然。又有谁知我们或许就是当初那一场喧哗中,在岸边挤眉弄眼的小丑一个。历史这一道墙,墙内人隔着东窗诡谲地笑,墙外行人一点浩然气匆匆回避,还唯恐不及。中国现当代著名文学家林语堂谓苏东坡为“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乐天,是其胸襟使然,不为着其崇敬白乐天文学作品之故。为人师表,我也几欲寓教于乐,却总为传道、授业、解惑那授受之间的不尽人意而深感气馁。一身傲骨不过自以为是,自命怀才不遇而委身小小学府,像一个下放的流亡者。也总念着为师崇然不可轻,故屡次感慨“士农工商”社会地位的秩序今已全盘颠倒,学不会罗老师那一代敬业乐业,牺牲奉献为办教育的精神风范。或许,不愿吃苦与不能吃苦,差别只在钢索上游走的一颗草莓。如此思来,愈发敬佩那“处何地,安何处”的苏东坡。几番重用,又一再贬官流放,如此被朝廷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多舛命运中,却愈发旷达放歌,慷慨吟唱。他一生仕途坎坷,每一场剧却都泰然地粉墨登场,不免让人为他叫屈,情何以堪!如果,中年以后,他没有比之“八方吹不动”更上一层楼的禅境,“一屁打过江”的胸怀如何写就佳作篇篇。而我,执教以来,认真看待自己的职业了吗?从血气方刚至现今的麻木不仁,还来不及有所作为,就虔诚信仰宿命论。为着自己前途无“亮”安慰以一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为五斗米折腰与否而挣扎的心态,以及那妄自菲薄如小妾般的心情,教育岂还能靠我等之辈发扬光大?

   学校开会,从此少了一人。那一天,我们又开始提起待遇与付出不成正比的问题。我想起,那一群上了年纪,退而不休的众教师,那一群陪着学校成长,伴着学校经历多少风雨飘摇的元老,甚至曾经无薪度日!可是,他们从来不在会议上叫嚣喊苦。或许,我们也该埋怨他们,就因为他们如此小媳妇般吃苦耐劳,使得教育这经国大业竟然无法饱足基层,而教师,在大环境约定俗成之下注定无法富足生活。但,看他们苍苍白发上的风霜痕迹,还怨得下去吗?艰辛的路总得要有人走,也唯有走得艰辛才愈显伟大。对他们,我肃然起敬,却可叹效法不来。清醒的时候,心里头明白自己不为沾一身铜臭才踏入教育的门槛,就像古人十年寒窗是为济天下众生一般。然而理想可以伟大得不着痕迹,现实却轻易地磨掉理想,柴米油盐还酱出浑身上下抹不干的污秽!

   苏东坡为官,几次自求调任他乡,偏远或穷乡僻壤与否不在考量之内。我却因为害怕调派,不愿离乡背井去春风化雨而拒绝政府师范学院的录取,选择独中任教。为此,我受了唾骂,责备白白浪费了空缺;为此,我也自责了良久良久……但没有忘记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放弃理想回乡来,何苦又回到原点。为教育牺牲是大我,但如果选择与放弃的另一方是赌上家族情爱,那我宁愿只是一个小我。于是,美其名,我在独中,为了教育使命在奋斗。实际上,虚伪面具底下丑陋的面貌,连自己都不忍目睹。想起苏东坡,堂堂一位跨越几个世纪的大文豪,当年竟可爱如此,无论环境如何困窘,都能残喘幸存,还常常种出一方菜园,自供自给。东坡山上自诩东坡居士,与白乐天唱和历史面貌,为卷为开,是义安在。反观自己连在教育的田野上撒下兼爱天下的种籽都力有不逮。

   罗老师临终前一天尚拖着带病的身躯上最后一课,把生命的最终曲无私地奏在杏坛上。最后一课的学生最为怆然,哽咽对我说,他们想对罗老师说“对不起”。对不起曾经生气他的严厉,对不起曾经不懂他常挂嘴边那呼吁“运动、健康、快乐”的苦心,还有那些自以为不辜负年少轻狂的叛逆……这一句“对不起”迟到了,但我想您一定听得到。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所幸没有荡漾掉现今社会还苟存的尊师重道精神,却吹散流苏纠结成一段教育的千古迷思。教育,是为着育人还是愚人?因为教育,培养出多少聪明才智,又有多少聪明才智成为风气败坏的导因?许多教育业者认为,后段班的孩子比较有人情味,总觉得孩子聪明了就以为自己的成就是不经地基稳扎的空中楼阁。聪明,是好是坏?教书育人如果离开了本义,岂不辜负教育的初衷。教育政策屡屡无常,师生难免适应不良。唯怕嚷嚷之后无奈又一贯心态,迁就无妨。默默接受及那息事宁人的心态当然又与苏东坡“去之,安之”的心态有别。他倾荡磊落,一如上一代两袖清风亦甘之如饴的师范,岂是愈发商业化、政治化的教育可相提并论?教育与时俱进,一旦与离开经济效益就俗不可耐的政商挂钩,就像腐败的朝纲政领,那时候又要流放多少个苏东坡?又岂是几句的“对不起”就煞无其事?如今,上一代至终从不言累的教育事业是否经已扭曲?感叹文明社会中流传着的文化让人宽不起心来引以为傲,它是不是正逐步走向瓦解?我们的文化,又对“聪明”做何注解?苏东坡曾言:“人皆养子盼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那可是多么无奈又多么澄明的心境呵!

   同事在寄语中提及,罗老师去世前一晚,还在电话里头交代她学校事宜,嘱她不必害怕应付,有问题等他回去解决。可是,罗老师回不来了。但他的精神,从未离开。但愿学生也永远记取老人家的风范,回忆的眼眸中,仿佛几串带泪的流苏,垂悬着一挂思念。如此思想着,仿佛又看到自己站在布告栏前细读他人留言的情景,想像自己要怎么坚韧不拔才能像罗老师一般在教育路上走得那么远,那么坦然。而我至今却仍在徘徊,流动不安。且我相信,许多人也如此一般。

   我们都不是流放者,却被迫唱一首恒古不变的流亡曲。江声不尽英雄恨,流亡可有滥觞?抑或只是一场觅不得源头的小人存心?回首向来萧瑟处,多少像罗老师一样的杏坛前辈,于方寸心田上,好似苏东坡一般澄净如水,中庸得风雨与晴皆非?唯我尚未清明,心留一个祭,奠在历史的长河里。祭一个,上一代精神的渐失,这一代使命的挣扎,以及,下一代传承的存亡。下一代,倘若待不得云散月明日,除了存亡中悬思的那一念,还剩下什么?

   当流苏也走入这世纪的潮流,多少人尚可于低落之际记取当年流放中的苏东坡,还酹江月时尚留有酒一杯,供我们浇心中块垒,然后继续放眼千古风流人物为范?

 
寫於2011年6月·檳城

Thursday, November 10, 2011

繼續流逝

再也找不回銀鈴般的笑聲,長大以後。
(我不是小王子,但請允許我用“銀鈴”的形容詞,假設自己曾經擁有。)

櫥窗內,滿是童年的回憶。
小木偶,你炯炯有神的眼睛,可愛。
可惜,童話世界裡,說了謊,鼻子要變長。
來我的世界吧!
在這裡,說謊不需付出任何代價,
但......
你還會一樣快樂嗎?

隨著歲月流逝,我們失去了最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