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9, 2010

味道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股熟悉但恶心的味道悄悄爬上了他的身体……

从他开始不爱洗澡后,就越来越被疏离,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比较多。如果没有电视声浪,他的存在几乎会被遗忘,遗忘在他亲人的关怀里,仿佛可以静静地坐老一个世纪。或许那些所谓的亲人,巴不得他就赶紧走入记忆的回廊,只留回忆的背影,就好。

他日日夜夜辛苦劳作,让茧爬上双掌,曾经注入无限爱怜地立志给小小的一双手许一个未来,年复一年,换来了粗糙。当小手变成大掌,却再也不愿意牵他的手,舍不得献上最廉价的温暖,仿佛那会弄脏了自己办公室里握笔的嫩手。

小手的主人当年会撒娇地和他争电视看,如今长得壮硕无比,再不需要撒娇,取代的是命令与吆喝,一个人的选择权逐渐在年龄衰老中消减,湮没。他干瘪的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这种无奈却是日复一日,逐渐增长。

他又看电视看得睡着了。一天,不,一小时内就会有好几次这样的情况,有时候,唾液不经意地随紧闭不了的嘴角流下,没人帮忙拭去,待醒来,那风干后的流水线条痕迹,又是另一股让人皱眉的味道。

孩子除了厌恶与责备,并没有去了解,他不爱清洗的原因,是行动不便,怎么能和懒惰划上等号。谁又能原谅他那些味道,是一个老人嗅觉退化的无心酿造?没有,体谅的字眼没有出现在忙碌工作、贪图安逸的孩子的字典里,反而责怪老人年轻时没有好好照顾身子,给他们添乱,制造许多麻烦。

以前,家小得像蜗牛的壳,恰好只够容身,却因此没有多余的空间来疏离一家人的感情。小手的主人那时候这么认为的家,从一点点腐臭味混杂尿骚味开始以后,逃离,变成最好的避风港。所有不回家的借口都堂而皇之。工作忙碌,是最潇洒的推托。干脆,请个外籍佣人,用金钱抵挡奉养的责任,谁能说这是不孝?孩子用谎言包装美丽的外在,开始和老人比较彼此的无奈。

人老了,笨拙的动作比不上幼年时惹人发笑的可爱。一种情况,两种对待,我们约定俗成的习惯。一样是尿撒了满地都是,老了,能够换来的,可能是一顿臭骂,或许是恶狠狠的怨怼眼神及无尽埋怨的嘀咕。那自也无法与小时候假意地轻拍臀部以示惩罚,再怜爱拥抱的情况相较。

“真讨厌,总是在人家最忙的时候惹事!”,“走快一点好吗!别挡了路!”,“可以不要一直问一直问吗?”、“不会忘了你,怕没得吃吗?”,这些话,是当年立志要孝顺父母的小孩口中说出的吗?不敢相信。原来,小时候很多赚大钱买大房子孝顺父母的理想,都只出现在作文的字里行间,挤眉弄眼假装可爱。

臭骂,臭骂,这样的臭骂通过五官六识的转化,难道不比他身上散发的味道臭?那当然,那“臭”于心流过,就驻留成漩涡,在胸腔薰出一个泪流满面的脸庞,谁又能在风霜镌刻的皱纹里看到一个老人风烛残年里,面对死亡压迫和处境逼迫的压抑?午夜梦回时的潸然泪下,也没有人去了解那咸咸的味道中,蕴藏多大的辛酸。

他缓缓移步,趁还可以行动,哪怕步步维艰,都尝试着独立。关节炎,风湿等老人病随同老人斑爬上身叩访,身体就像一部经年操作而故障的机器,待废铁厂回收,归尘,归土。柏金逊的病症让他的双手不听使唤,在秒针行走间数算颤抖的次数。天摇地动的大地震引人垂怜,却没有人会发现他身上小小的抖动所带来的心灵创伤。

有时候,孩子心情好,给他一个笑脸,乐得他老半天合不拢嘴准备倾谈些心里话。可孩子的施舍像给路边的乞丐丢下铜板一样地做作,转身就陌生离去。话吐到口中还来不及说出,就凝成一团寂寞,这样把老人的心从高空摔下,碎了一地当年逗弄孩子傻笑的话匣子,给时空添一个讽刺笑话。

当责备越来越多后,老人学会了撒谎。他开始用血泪一针一线慢慢为自己缝制一层层保护的外衣。“地上湿湿的,你又撒尿!?”“我没有。”;“你又忘记关水龙头!?”“不是我。”;“你为什么又弄伤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脚会自己流血……”;“你又把盘子摔破!?”“不……”。于是,很多明知故问与言不由衷的对话不断上演。包括随之而来更多的埋怨与更大的苦楚。埋怨后来又渐渐变成憎恨,苦楚却开始向命运低头。老了,就要这样认命?

那种心情,年轻的不会知道,因为还没有老过。年轻时人们总觉得,“老”,是遥远的事,以为病痛也不会找上门。老了,细细琢磨当年双亲的无奈,才发现老掉牙的遗憾一直在世间反复放映。很多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亲历以后才悔不当初?这还包括逝去的日子、告别的年代、还有那再也醒不来的人。为何恋此轮回?乐此不疲?

如果每个老人都必定要有那股老人味,嗅觉和孝道又何必对立,谁能不认同能够在这种空气中呼吸,就是幸福?老人的味道就是对一个人宽容的考验。

能够选择健壮,谁愿意满身病痛?老人一生对自己的角色尽忠,不称职的,是孩子。

终于决定,抓住那个味道的尾巴,待往后典藏成香气四溢的味道。

我。



写于槟城
2010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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