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4, 2007

找不到我

想像不到,曾是口袋里安稳的钱币,就那样成了因为怕被校长突击检查时发现而丢弃在沟渠的灵魂钱。回家的时候,我听到跟随着我的脚步声,走走停停,虽然隐隐约约,可是我相信有冤魂纠缠不清、自己把祸带来了,不觉地毛骨悚然。

整条街都有人在烧冥钞,夹带点点星火纷飞的灰烬,漫天散漫,极其诡异。阿公说,盂兰盛会中元普渡之际,“兄弟”太多会摩肩接踵或插身而过,少出夜街。从此害怕游荡在夜里无人的街,总以为寒风凛冽,是颤栗的导因。谁晓得天亮之前的“好兄弟”有多少程度的狰狞?都怪阿弟贪恋精彩的电视节目,麦芽糖效应产生于其臀部与沙发之间。疑心生发在无人的空间,好像也必然似的。左顾右盼,却没有勇气回头,谁晓得总有一刻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恐惧是很大可能性的。阿妈竟然和阿嬷抬着凳子到巴刹附近看酬神大戏,老爸说宁愿在家看歌仔戏,敌不过阿弟的霸道,嚷着要看报,于是催促着我去买报。报摊离家不远却也隔了好几条街。生平第一次为了一分报纸而引致心惊胆跳。

付钱时掏出的一枚一块钱金盾,惊觉keris右下方有我作的乌龟记号。想起来了,小赵刚好欠我一块钱,今天向他讨回时有诡谲的笑意泛其嘴角,想必是从沟渠里捡回我所丢弃的。邪门,难怪有种“感觉”如影相随。越想越怕就越跑越快,转过小巷,那角头屋子里传出的钢琴声乐好似夹带呜鸣哀号,偏偏就在它门前摔倒,是李叔叔的孩子在弹奏,还探出头来,苍白削瘦的脸庞在昏黄灯光照耀下,构出一幅吓人之景。好不容易回到家,还挨了老爸一顿骂。

校长周会上训话:“什么时代了,你们走在科技尖端的年轻人竟然还迷信,以后再发现同学们玩灵魂钱,一律记大过。”哦,不!怎么说迷信,我确实看到了,不,感觉到了,也不,唉!就是不可理喻。惶惶忽忽回到班上,小赵还因为昨天“赚”了一块钱而沾沾自喜,对于我的劈头大骂不知就理。稍回过神来还拍拍我的肩膀,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说:“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心里想这死人鬼头小赵,话真多,真该咒他今天嘴长疮明天烂掉后天遇鬼敲门喊不出声来直撒尿,看他那时惊不惊。

小赵心地其实不坏,就是胆小还要装大胆车大炮,又爱贪小便宜。同学们都欺负他,偏偏他就有本事欺负我。听说他家里满天神佛,是他母亲为他那到日本跳飞机的父亲祈求平安,而朝夕膜拜的“成就”,我想校长说的迷信应该就是他母亲这种人。他却振振有辞地说:“校长那番大道理应该对李叔叔说去,他那个孩子明明是自闭症,还一直相信是‘犯’到,是哦!那样干瘪的‘细粒籽’,谁那么闲空要‘犯’他?家里那么有钱,却一点常识也没有。”

李叔叔说过,“肮脏东西”在他家不肯走,让他们一家发达了,也就不让他们一走了之。他年纪不大,可是看起来很苍老,最忌讳别人说他迷信,他会反驳说:“你们学校里的校长老师家里大年初一时候还不是一样不扫地吗?那才叫作迷信,而且盲从,哼!”

原来说话技巧如此奥妙,简单有如“迷信”一词,说来说去,没有人肯承认自己。阿妈从来就不解释,只说“囝仔人,无认代志,讲什么有也无也”。我一问再问,依旧是那句“囝仔人……”。

津津有味地听着老师讲一些历史故事,却发觉小赵魂不守舍,邻座的蒜头说他家有纷争。蒜头姓孙,同学们偏要说他是包青天的孩子“包打听”,没有千里眼不是顺风耳,可是“电线”长,电波清晰。然而他们都不知晓,蒜头还有好多知而不言的事情,那才是真正精彩的, 而叫他蒜头原就因为他有阴阳眼,这是我一直为他保守的秘密。

老师说的历史故事引发起我无数的恶梦,因此没有去理会小赵的状况。

听说小赵的母亲不拜神了,原来他父亲没有客死异乡,并且在神明的“保佑”下另娶了日本姑娘。他母亲心灰意冷之下把家里供奉的神排神像统统弃置在游乐场旁的大树下,改信基督教了。

昨夜又发了恶梦,有个洋人很调侃地对我说:喔!你们华人的习俗太奇妙了。醒来,不晓得应该生气他们还是讨厌我们自己。不是的,中华文化不是马戏团的小丑表演,而且小丑也会不快乐。我想起来了,有一则这样的故事;病人因为不快乐而去看医生。医生教他不快乐的时候去看马戏团的小丑表演就会好过些。病人很无奈地说:那个小丑,就是我。一针见血的讽刺扎痛我心,只要想起那个梦境,就忘不了曾经的侮辱。我常常惭愧,就因为华人总不自觉地为那埋葬多少人命的万里长城而感到骄傲。

中国旅游回来的阿妈说到底还是华人“厉害”,地球上唯一能在太空看见的建筑物,就只有万里长城。然后喜滋滋地与阿爸欣赏旅途所摄的照片,阿爸还补充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当天晚上我竟然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入睡,秦始皇却入梦来。

发觉班上同学最近都精神不济,是和我一样发恶梦吗?放学后,和小赵步行回家,经过游乐场时,他突然指着大树底下对我说:“你看!我妈多年来的心血就静静地躺在那儿,成了垃圾了,想来真好笑。”小赵望着前方的眼神有点呆滞,原来他的恶梦从他母亲发了狂似地哭闹那一天开始,就没有结束过。可怜的小赵,看起来不那么可恶了。

老师的历史故事让好多同学听出感受来了,记忆里再难忘记的是两支枪战败于人家单枪之下的耻辱,鸦片导致生灵涂炭的结果逐渐成了嚼蜡般无味的故事情节,但那终究是历史,怎么可以淡化情绪于如此?就好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暴行,任凭日本人再怎么努力地把本身的罪孽隐瞒于自家的历史教科书里,却始终抹煞不了烙印在千千万万人们脑海里的记忆和心里的怨恨。同学们开始懂得对日本过去的罪行咬牙切齿,小赵尤其讨厌日本,我明白他的心理是错综复杂的,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不要他的爸爸。

大树底下到底是供人乘凉,小赵家的那些“偶像”如此霸占,实在碍眼。他母亲说供奉了那么久,可能真的有神灵了,不好随便丢进垃圾桶。我每天路过游乐场,总幻想着有无数的仙佛举着小赵母亲的精神在那儿驱魔逐鬼,这样子走起来,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有一天,蒜头却神神秘秘告诉我说游乐场才真正“热闹”,他曾“看”到日本军列队步操过。蒜头的话可能是唬我的,却敲碎了我暂时的宁静,也让小赵的矛盾情绪那样地在一个大树下茁壮成长。

李叔叔那自闭的孩子离奇死亡的消息传开后,整个住宅区笼罩在死神的阴影下,听说是那些“东西”找替身。后来他们举家搬迁,不知所踪。荒废了的庭院深深,没有人敢去探测深有几许,从此有了统称,大家都说是“鬼屋”。只有蒜头不以为然,因为他不怕。他家是棺材店,告诉我说假若晚上听见棺材裂声,就表示有人要来买棺材了,李叔叔孩子死的前一晚他就听到,果然隔天一早李叔叔就上他家去。蒜头可能又唬我了吧!

多事之秋不止身心疲累,还差点精神崩溃。可是当我还撑得住的时候,小赵他母亲竟然精神分裂,失常了。耶苏救不了他母亲啊!小赵好像突然之间成熟了许多。办了离校手续后,他就随阿姨离去了。自从他离开,我每天到游乐场去荡秋千,荡呀荡,竟荡出了眼泪,风还来不及吹干我就赶紧拭去,想起曾经在心里头咒他的那些话语,新泪就不断划过旧痕,他就算再车一两句大炮也无妨吧!再欺负我也无所谓了,可是他和他母亲,就只留大树下的那些“垃圾”了。

不能以为那差点忘记的是可以忘记的。所以,一直不敢让记忆退化。阳光之所以是属于外面的,是因为隔了一层似有还无的窗帘、玻璃或其他等等,那像面纱以外别人瞧见的真实和实际上的不真实。想来想去那么久了,才惊觉恶梦的延续一直就是生命的成长。小赵、灵魂钱、蒜头、李叔叔和历史,这些人和事都告诉了我。有谁明白更狰狞的其实是我们的心,恐惧早就应该建立在“我”身上。

盂兰盛会又即将来临,听说不演酬神大戏,换成“歌台”唱流行歌曲了。秦始皇,你的秦颂已经落伍了,一起摇滚吧。“历史”也原来早就沦为考试的附属品,老师尽责地教,学生努力地读、用心地考。真正讽刺。

一天又一天地在恶梦里无法自拔。“找”确实像“我”,却终究找不到自己,而小赵他们呢?



写於30 March 2001
2:48 PM
获第十三届全国大专文学奖小说组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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