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11, 2007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舒卷余情 (十七)


以前的室友,看了我写〈同桌的你〉,说她更喜欢老狼的另一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那时候她打工赚钱买了收音机,我于是特地从家乡把老狼的CD带来借她听。我们夜里睡觉就开着歌,听老狼沉稳的歌声至睡着为止。一间屋子三张垫褥,毗邻而睡。外地学生不买床,一来省钱,二来免得搬家辛苦,于是也就没有“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后来她搬走了,偶尔回来,家常便饭的闲聊就不觉让我想起夏宇那首常被引用的诗,《甜蜜的复仇》:“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老的时候/下酒”。所有走过我们生命的人,都可以是老来下酒的菜吧。怕只怕我们在加盐添醋的过程里,腌得不够好,等不及人老,就变质了。

读书的学生忙考试、工作的人忙赚钱,地球公转又自转,而大家各忙各的,或者更优雅地认为自己过很充实。哪段生命出现的哪些人都可能只是昙花一现,成了腌不起来的影子。于是,很多人匆匆走过生命、渐渐淡忘往事,也同时遗忘如何关心与付出。

去年看罢描述亲子关系的中国影片《那山、那人、那狗》,心里淡淡然又戚戚然,很感人。清淡的画面、平淡的节奏;简单的感情、复杂的情怀。看起来矛盾的情感纠缠,全因重重误会引开端。父子关系本来也无甚复杂的感情可言,然而彼此隔着鸿沟的情怀却着实不简单。孩子小的时候,做爸的出外送信,一山接一山,一村又一村,甚少回家,父子俩的感情陌生得可以。孩子以为爸不爱他和妈,甚至没叫他一声“爸”。长大了,孩子开始爬爸爸攀过的山、涉爸爸渡过的水,才明白,“出门在外的人,总是有很多原因,顾不上想家”。“原因”,就是为了给山里的人送信,为了给那乡村僻壤的村民捎以温暖的讯息,甚至亲自予以关怀。

做爸爸的错过了孩子的童年,而孩子几乎错过了爸爸的晚年。人,很多时候都在错过以后枉自嗟叹。就像很多人为了理想而离开家,把背影留给伫立在门槛上挥手道别的家人,然后独自在繁华的都市里忙碌而寂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没想过理想实现以后,或许就无家可归了。

我爸他从未爬山涉水,却曾顶着炎阳,汗滴劳作於这块土地来养活我。如今我却为了一份在办公室里享着冷气的工作而离开他,心里头不无难过。办公室的冷气太冷,外头的炎阳太热,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总是无法刚刚好。小时候,父母亲希望我们快点长大;长大以后,我们希望父母亲慢点年老。人生总在希望中,慢慢溜逝我们原有的“现在”。希腊故事中的潘朵拉盒子,流泻了无数邪恶的脾气毛病於人间,却把人类的“希望”永远地隐藏起来,让人类永远得不到希望得到的。然则,神话终究流传而已,现实中无法兑现的愿望,多少人为所至。

其实,回家,原是简单的一回事。“回家是美好的意识和行为,象征的是守回本分的‘承诺’”,我喜欢的作家董桥这样说过,就在那篇<回家的感觉真好>一文里。可是,我每一次回家,总感觉又缺少了一些东西,就像我爸的健壮,还有从前睡在我上铺如今却嫁了出去的姐姐。感觉总是如此这样若有所失。

近来有个同事辞职,公司里大伙儿聚餐为她送别。她的离开,是否也会重复我们与很多人分别以后就失去联络或不再有所牵连的规律?不得而知。只是无端又让我想起旧室友所提的那首歌:“你问我几时能一起回去,看看我们的宿舍,我们的过去……”是的,时间过了,就是过了。

我们众里寻他千百度,忙碌追求某些东西,却忘了回头看看最初与我们同在的人、事、物,或身边最珍贵却不懂珍惜的拥有。或许有一天的蓦然回首,我们将会知道,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30 May 2003
1:30pm
写於PJ
刊登於光华日报周刊
《舒卷余情》专栏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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