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17, 2008

游子归

下了班,站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喝完325ml的罐装可乐。感觉7汤匙的糖在胃里搅拌一场甜蜜的复仇:报复馋嘴,谴责欲望。你再继续这样暴饮暴食,终有一天会像我这超级水桶型身材!胖子说。二十年老友,说的话,没有虚伪的外衣,利落,不包装漂亮外在,却美进骨子里。只有他,一路陪我跌倒又站起来。你家乡来了电话,你妈进院了。回去看看吧。我只缄默。胖子摇了摇头,拍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

如果我还年少,不必扛着面子在人群里打转,不必迷失十字路口,回不了家。有本事,你就不要回来!老爸火辣的巴掌,老妈的泪。落在脸颊,是一朵沾着露珠的五瓣花。花在雾里绽放,一朵又一朵。妈在混乱中抓着爸的手说:就这么一个儿子,你想把他打死吗?死了倒好,我高家没有这样的不肖子。不肖子是你说的,我走了,你可别后悔!说倔强,我一副硬骨头里傲气凌人,像爸。他就是不懂,遗传因子不是我的错。说走不走不算好汉。提起行李离开家,把爸妈丢下,把天真岁月留下,只带走满腔愤慨去浪迹天涯。

胖子和我漫步回家,彼此无语。而这闹市,两人一伙,三人一群,正喧哗。胖子,谢谢你陪我,我想一个人再走一会儿。胖子没说什么,临走前一把鼓励的眼神,一个稳重的点头示意,加油。伫立街灯下,看斜阳坠落黄昏去,晚霞一抹,似披肩随风飘去落了脚在都市里看不见的水平线那端,遮盖十年丑陋的心态。二十至三十,年龄已然不适强说愁。而立之年欲说还休当年那上不了层楼的事迹,后悔的是我,不是爸。

偷偷回家去窥望过。爸双鬓斑白,妈青丝成雪,两老的皱纹,夹杂风霜累积的沧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新月与我陌生的距离,隔着忙碌一重山。卷起的弧度,不常,会圆,夜夜盈亏。而我纳凉,风徐徐吹遍一页页心情如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无意识走进咖啡厅叫杯啤酒。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不卖酒。喔?哦。那,来一杯最浓最苦的咖啡。好的。

学坏还真容易,不必三天。白粉道友,难听的称呼,不雅的冠号,却瞧他们追龙得挺舒畅的模样。而我,自甘堕落。啊,天边的彩虹像条龙。这本不应该惊讶,却惊吓。龙?那是遥远的神话,小时候大人们常说,象征吉祥。我属龙,总以为自己可以腾空,在那雨夜,也无惧雷声隆隆。是无谓的就无畏,这种生活,愈发匆匆。臭阿飞!歹仔!烂仔!Samseng!叫我吗?不要这样,警察会捉。唉,本不该如此小卒子过河,步步惊心。难怪爸赏我的耳光,痛彻心扉。那有他的伤悲夹杂着血泪,皆因养子教儿的心血,付诸东流。

砸碎它!裂缝不漏的苦酒满杯。耶苏喝了,而我这凡夫学不起圣人担荷世间的罪恶。我怨,我是懦夫;我愿,我是清道夫,愿像佛陀弟子周利盘特,扫尘除垢。我摇摇晃晃,像摆渡的船,搁浅,在自家的床上。喝几杯就醉醺醺的酒量,让朋友讥笑。而我在那些笑容上,看到诡谲的阴谋掩埋在表里不一致的虚伪里。不是不知道,猪朋狗友,就这般。勉强支撑着起来,这样一蹶不振地垂头丧气,不是一贯的我。打开莲蓬头,水洒下一股醒神的力量,赐予我力量;细思量,不自量,昨日种种忆难忘。水冷,心寒。

叹息,夜,归来。砸碎白天的云,落了一地断线似连绵的泪雨。曾经一度,爸要我回家。我问,杂样归来的孩子要不要?他吹胡子瞪眼的,气煞了。妈说。连带声声叹息,漂洋过海而来,我听了,也心疼。我爱我家啊,威严的爸、慈爱的妈,也想为你们掏一颗心,显现爱的升华。可我躲在屋檐下,逃避现实,像条狗!忠心守住汪洋一片死海似的心,吠不走伤悲的跫音。人道是伤春悲秋不长进,我就是孬种!

小胖红肿着眼睛劝说:走啊,轩,不管怎样你都该回家去一趟。不。嘿,轩,我也光火了,到底为了什么?你妈对你不好?还是她犯贱活该对你好。良心被狗给叨走了是不是?随你怎么说。嘿,耍性子啊?小胖最了解我,不该吐露这样的言语,只他也不耐烦了我这副德性。他性急,受不了我的犹豫不决,裹足不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走吧!静你个头啊!你呆在这狗窝那么多天了还不够静啊?头壳歹去了是不是?你妈明天出殡了啊!烦啊你!走!给我滚出去!小胖先是一呆,随后也满肚子闷气地走了。我把头枕在被里,开始流下泪来。去他的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还放声大哭……像小孩……

“喂喂不要怕,你是好娃娃,自己跌倒自己爬……”妈歌声很好,那是她常哼给我听的一首歌。要我勇敢,像个男子汉。偏偏我这熬不出头的窝囊废,只懂得躲在被窝里哭着为她送终。妈,爸说得没错,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不肖子是我。

人生终归一堆土馒头。妈的墓碑,还镌刻我的名字,孝子:高文轩。我颤抖着双手轻抚而过,泪水又滑落。一道身影自身后掩盖而来,转头一看,啊,那是爸。愈加苍老的脸庞,正欲展开一张裂嘴的微笑。等不及爸纵横的老泪爬上皮肤褶皱而成的阶梯,我崩溃的情感容许压抑已久的精神脱缰,上前紧抱着我久违的爸。我惭愧、自责,后悔这十年里缺少给他一个行而上的关怀。爸!也是尘封心中十年之久的称呼,一样是隐藏许久的震撼,一并倾泻,流露我最真的赤子情怀。

啊,怀中的爸,去了哪?这不可能是幻觉……那是患者的幻想,想多了,就以为是真的。医生虽这么说,我才懒得理,幻觉怎可能如此清晰,一定是骗钱敷衍又无医德的医生。要看紧些,别让他因为忧郁引发而闹自杀,医生对胖子说。哈,笑话,真是笑话。我怎会自杀!四处寻觅爸的踪影,这山那头,了无踪迹,却见远远的,胖子站在一座墓前哭得狼狈。视线在回转眼前,啊,双人坟,双人坟!清清楚楚刻着爸和妈的名字。天!身后两把声音,熟悉,是爸妈。回来了,儿子,你终于回来了。招魂,他们招我魂魄归,三把六行的泪,我们互相搅和,还有远远的那端,胖子的泪,目送我这游子归。

胖子,我一直讥笑他像维妮小熊的身材,原来他像弥勒的化身。哭我这一趟走向前,是黑暗一片的地狱之门。记得他曾问,指点你的光明大道走不走?走!他笑了,多么灿烂!

可我,自杀,有罪。负罪的人再也上不了天堂。更救不了爸妈脱离苦海。于是,胖子,哭了。真的哭了,这回。可他说过,他是大丈夫,不轻易掉泪的。




寫於2002年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