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17, 2008

天苍 地茫 与 河殇

苍苍。

天,愈显南北两纬距离的恐慌。赤道以南90度,还挟着冰崩的梦魇,而秋海棠睡梦正酣,怎堪如此雪上加霜?

“他勉强对着长城哭泣的方向裂嘴而笑,我心方才释然,却突见其眼角隐约闪烁的光芒。后来始觉海洋因积蕴而成碧绿、天空也为此而蔚蓝,宛如多年以来於心底深处千万个解不开的心结,全数算在历史积虑的无情帐目里,也全因龙的传人害怕变成亚细亚的孤儿……”这是,沉思中,爸的回想。

是,是糊涂,也懵懂。就像遥远的古代,一个孤独的将军尽职守住关口上一段段不老的传说,见证历史上的千年起伏与兴衰,生生世世风飞沙。而如今世代生息繁衍的中华民族,继续相信所有血嗣亲裔源自於补天的女娲,自身原是泥娃娃。

我自然戏谑如此,因我尚无法彻底理解上两代人的情怀与感伤。

“系在匾额上龙腾虎跃的梦魇,时刻缠绕着流亡於海外的游子的脖子上,恍如风吹沙漠褶皱的沙痕,久远而不残褪的伤痕”,他总如此在沉淀的记忆里头对自己说,一如茶海里筛不过的渣滓还眷恋紫砂壶怀中的祥柔与暖和。他说,他总是说。在我还未长耳朵的那个时候,爸总帮我听了无数段这样的说话。想象着爸望着他手中还留有温度的闻香杯,龙井茶冲出了淡香,幽幽的情景。深幽如谷,如岁月跌宕,昨日已老,未来还年少;却一反人生常态,我们穿过真挚的童年而长大,未来继续衰老。

他年岁不大,常把因思乡而思想起的长吁短叹转化为行动上的肢体表示。“我记忆中有个对焦而定格的画面,说也凄凄。只见他悲凉提起举杯的右手,一樽还酹动荡而深深颤抖的大地。左手拿下嘴里叨着的那根烟,朦胧中、氤氲里,他沧桑的脸庞尽诉游子的辛酸。南洋这块土地,到底没有黄河奔腾。他身上那因汗迹而发黄的白背心,以及入暮的黄昏景色,都不能与黄河文明挂钩”,爸原来也爱在思绪里头这样喃喃自语。

月夜下,金樽空对月,所有幽灵般漂流的身世,我突然间就理清头绪,显现端倪。爸当年不懂的,我如今都能稍微体会。那年头,天苍苍呀,不离开龙之乡,不会把龙井茶当龙,去假定式以为,以为把茶纵横式倾泻地上,就会有祥龙腾空再回归旧家园的神话。

后来,他死了,正当壮年。我家唯一保留的,是一张大彩像。故事不为他死而亡,反之继续展延而漫长。

透过相框玻璃片,他仿佛又在笑。这一次,对着我这孙女,是蒙那丽莎式的微笑。而他的魂魄呢?回到属于自己的国土上了吗?

苏武牧羊,冰天雪地。天黑了以后,小小羊儿要回家。


茫茫。

地,无言以对我直立式的践踏与横卧式的蹂躏而哭了。长城像条睡龙野蛮地跨越时间与空间,也没把它弄哭,我们却一度让它欲咆哮以对。

分了国侯以后,土地被分割,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联谊是邦交、友谊是外交、敌意是战争暴动而风雨潇潇。自伏羲一划开天,我们生生世世无不遵循“天生地养”的说法。前世太遥远,至今难以眷恋;来生太虚幻,实在难以想像。人生,没有祭坛没有祭文也没有祭礼的祭拜,还附带两丈长的鞭炮作响,满地红彤彤的纸碎与黯淡淡的灰烬,在昙花式的火花过后,又飘入了幽光深深中暗藏着一丝丝寒凉的国度里,去毫无头绪地茫然。原以为红了一桩喜事。喜事从呱呱坠地开始展衍,一场“累”字摆开的宴席。

爸爸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没太大的兴趣,或许是没有太深刻的流亡经历,又或许是缺乏踏实的归属感。所谓身份,不过一种假象,假在表外,而表里妥协。

当然,爸爸后来知道了遥远的他乡,有一座洛阳桥,横跨了自己的祖籍晋江省和他妻子的乡里惠安县。妈妈一直到死都未曾回去爷爷生长的地方。她或许不知道,假如和爸爸同在中国生长,虽然故乡只隔一座桥,却各有阳关道。所有因缘聚合,就像阿公选择这块土地落脚而我们成长一般。成长的故事,从二十多年以前开始,至少往后数十年依旧,而老爸,也自有他的故事……

“轰隆轰隆的声音,怪怕人的。不是飞机,哪有飞机坐的福气啊!听见空中航行声,不吓得撒尿已好,炸弹炸下来,你说长眼不长眼?偷渡的不晓得多少,坐船闷死了、锇死了、病死了,谁可怜?”

“阿爸下南洋,正正当当申请居留权。混得好了,把阿妈和女儿从唐山也接了来。后来,我这素未谋面的姐姐因水土不服,夭折了。你说苦不苦,想以为南洋是个金矿,原来还是个食人王。”

“阿爸的杂货店生意好,孩子们吃什么都可以尽管拿,别人眼红也拿我们没辙。管他妈的!咱家老子有钱,让我们享有小康温暖,眼红什么!放鞭炮去啊!劈里啪啦的,还徒个高兴呢!”

“阿爸的正业是船务公司的书记。不是小心就可以躲过的祸,临头了,怎么闪?轰隆轰隆的轰炸机飞过,阿爸在船上点货,一枚炸弹就这样把船炸毁了。幸亏阿爸命大,在海上漂浮了一天一夜,终于获救了。”

“当时小小的脑袋不会去思考阿爸受了什么刺激。先是扬言要跳楼轻生,想是不堪病来磨。后来还曾把瓷匙打碎欲自刎、把头撞向铁门、吞食硬币……哪一次得逞了?都说命大。可是,阿爸的杂货店结束营业了。”
“哪天,才念了三个月书,就因为出了水痘,被老师赶回家来。过不了几天,阿爸病发,两腿伸直就去了啊!孤寡几人,往后怎么过活?钱从那里来?从此一生就念那三个月的书啊!阿爸走得那么早,就不顾我们还小。”

“书念不成了,每天提着好大一壶水,走好长一段路去地盘做散工。就只能做散工了,身份证都还没领啊!谁聘?赚来的钱都落入阿妈的口袋,她老人家心情好,赏五分一毛,到咖啡店叫一大碗福建面,人生一大快事。如今的小孩还不信,掉在路旁都不捡的五分钱,在我们眼中曾经像牛车轮那么大。”

“我还说呢!有时候赤着脚,说什么凉快,还不是省了个钱,买不起新鞋,破旧的照穿,还小心翼翼地照料着,管这叫穷的象征哪!过年了,什么是新的呢?有,红包呀!裹着个五分钱,什么用来着?兄弟三人高高兴兴各买了支冰条,舔。有钱人家想这有啥稀奇,我们可是乐不可支了,那一年一次的奢侈品。”

“阿妈还常埋怨她辛苦一辈子……我何尝不是?望着黑白照片中穿阿兵哥及膝裤的小孩,谁晓得他会是苦命的呀?瞧!他依偎在阿爸怀里,笑得多开心!”

“戒严时,老婆要生了,招一辆三轮车把接生婆载回家,老四就这样在差点难产的情况下出生了。生活那么累人,孩子楼梯阶级地排,社会那么动荡不安,共产党为何躲在森林里不出来?政府的对外公布都是:安啦!我可差点想把森林铲平了。”

爸爸的故事像冰山,溶化以后会搅和我的泪,再把我淹没。可是,爸不愿梦回旧河山,故乡的风越是冷清,人越是寂寞。而我,窥、盼、候,等着回去瞧一瞧神秘的旧家园,当所有回忆明现又淡去,神秘的面纱将掀开,那是红纱布,裹起灯笼,啊,不正是……

不正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时候吗?

泱泱。

河殇,多少人为此而悲泣,黄河澄清出圣人的景观,自华夏文明之於黄河伊始,渐少渐渺。流亡海外的游子,眼见黄河一再地泛滥,无不怀念大禹当初治水的风范。

我们回乡祭祖,唐山的大伯母挑着扁担领头上山。时代演进了,土地发展了,掘坟后就再没有棺木的堆堆寒骨,惟有委曲地蜷缩在一个个大瓮里,祖先有灵也无语问苍天,历史对谁无情?想来也自我安慰,到底不至于“荒冢一对草没了”。笑声和泪影汇集成深深的记忆本,艰苦岁月中串串的泪水滴在心湖,圈圈涟漪荡漾开来是一个大团圆。团圆的起点,从阿嬷攥钱寄回乡伊始。阿嬷早年守寡,也时刻思念那我原以为荒原的旧家园。荒园不荒。唐山祖屋的祠堂里有阿公郭水蛙的大彩相,水蛙公却葬在南洋这里,槟城的垄尾山上。南洋这里一个大墓碑,中国福建那里一个小灵牌,还有当初新婚时的喜房,大伯照旧时模样保留了下来。阿嬷的魂魄可会飘洋过海回去当新嫁娘,再独倚望江楼?想必她看海的心情也望我们早日回去。而我立在四面环海的槟城,也于码头上寻觅阿公他当年被炸毁前的那艘工作船。然而,过尽千帆皆不是。

祖屋是老旧的四合院,像圆明园的断壁残痕。南北之院,坍塌成一具腐朽的尸体,静静流逝遍地尸水般发臭的过期记忆,历史的残余。尚存一丝微薄呼吸的东院,是唯一像样的楼房。三层之上是平台,没有红瓦砖块,整栋大石堆砌的寒舍,在没有栏杆的阶梯上曾经跌落多少无辜的小生命?像海水吞蚀无知的弄潮儿、勾魂的海龙王。旧梦荒园又重圆,果真是游园惊梦。

东院后边有一口井,井水还荡漾着苍老的韵味,幽囚着历史的回响。紫禁城里珍妃投井自尽的那一口井,慈嬉太后偶尔俯视,仿佛看见珍妃还在摇晃着她那因浸水而发泡了的纤纤玉手。就这样一而十,十而百,故事是一千零一夜式的。缺口的井上一段胡诌的传说,相映着秦始皇无助失措地在长城上嘤泣的神话,凹凸有秩的雉堞里穿插涂鸦时空的历史,清醒如风,浮动悠悠扬扬的记载,载入记忆里飘洋过海的一面锦旗,摇撼旗杆耗损的力气,全数算在沧桑的算盘里,还在心里嘀咕计算机上滑动的手指比不电脑滑鼠的灵活……

扯远了的话题,其实为了掩饰我对祖先们一无所知的羞愧。唯一确实的是,从过去到未来,我的生生世世,日日夜夜,像井边打水的桶,在轮轴上滑动,七上八下,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思绪也如此这般跳动无常。

搬家以前在老家的用餐方式,像日本人跏趺在榻榻米上,感觉是没有感觉。爸爸庞硕巍巍的体态,不动如山;而我们,在狭小的范围里挤挤挨挨地,俨如密匝匝的帷幕透不出光亮。那时候,不晓得把自己幸福的定义摆在那里,以为一个深宅大院里的豪华餐厅,才能点缀出乐也融融的画面。直到围坐在餐桌上的人逐渐各散东西,才恍然当初的埋怨早已随着食物消化在肠胃里,马桶一冲,没了。却在烟波浩淼的太平洋上掀起巨浪,衬托出大侠们四海为家的飘泊和潇洒,其实是强忍离别的泪水。

朱门,也会斑驳脱落,我终于明了。祖先有灵,看到这所当初所谓的四合院,也会摇头叹惜吧!而我于槟城那里的老家,也卖给他人了。所有回忆,只有靠往后不断地去翻新。

临行时,唐山伯母粗糙的双掌尽往我手上磨,口里还透露高兴言辞,泪水就划落,我霎时哑然,感动得在心里淌泪。这一道血缘关系搭的桥,将永远任我彳亍。祖德深深,福也厚也。

我离开那里而回来这里,转了一圈回来,却始终没有到妈妈的故里去瞧瞧。也没有一瞥黄河怒吼式的大合唱。爸爸是否有一天也须要我为他哼起那一首儿歌?

摇呀摇,摇到外婆桥……

去,去中国惠安县,招魂。



获第七届全国嘉应散文奖首奖
30/08/2002•1:09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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