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17, 2008

未曾死去的哀與愁

我呆了,幾乎無法分析“去了”的意義,我不懂一分鐘前的人和一分鐘后的魂,距離在那裡?生死間存在著不可思議的惱人阻隔。

奶奶像航海的舵手,拋錨于走累了的旅程,并吩咐湛藍的天空留一點空間給愁雲和慘霧慢慢瀰漫,默默哀悼。然後在曇花綻放的時間里,讓夢魘走遠,像電光杳滅;再從太陽回家后的地方摘一顆是時候殞落的星。天再亮時,我只感覺到風在颯颯地吹,吹遠了失落的魂,遺失在真實的角落,再也牽引不了我思念的情感去尋覓遲暮的春天。黃花是真的凋了。然,吾信,殘年里的風燭,熄滅了,化作縷煙時,天涯也咫尺。

回憶是一種過程,很簡單,愁緒也總開始在燈火闌珊……

奶奶沒有老人癡呆症,卻在一個月的轉變里,有了穿成人尿片的悲哀。這種摔了一跤倒下去后,就再也站不起來的例子,多得讓人錯覺地以為這就是理所當然的生老病死規律,誰也躲不過。而我,用一個月的時間看了一出悲劇,像在探索墳場里悼死的悲哀,尋覓死的黑影藏在心中的恐懼,謎底一揭開,揭開遏滅了的生命異彩。我,歔欷不已。

看著奶奶從強健到虛弱,再從半昏迷狀態到不省人事,這種生死交關的彌留,少了囑咐性的訣別。奶奶從失去意識后直到眼睛瞑上的短短十几天里,不再開言,也不再睜開想留下交代的眼眸。然而,我看見了霧光。沒錯!是兩朵似的像霧又像花。我迷濛地凝視,卻始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我在想,花凋的時候,歸回塵土家鄉的葬禮,是一場花無語的緘默。

衣裳還沒有穿上,奶奶就把眼睛閉上。走得讓我的心一直悸動,久久,不能釋懷。我竟然沒有察覺,奶奶在我的攙扶下,把那一口氣呼出來,就呼出了竅,再也吸不進去。然而,哀悼是一種枉然。一直以來,有多少遺憾可以彌補?有多少時間在沒有彌補的機會里,從哀悼中逝去。所以,我以為再也不會為奶奶的離去濕了衣襟。可是,理智卻不盡然地抹殺最真摯的情感,有時夜里望著鏡中的自己,竟是模糊一片。幕落后的悵惘襲心擊坎,撕心裂肺,眼淚不代表什麼,我只是發洩內心的傷痛。我只能相信,人生可以很美,卻不一定完美。

奶奶選擇在母親節時離去,這是一個怎樣的紀念日?感覺到一切都是冰冷的。奶奶那麼冷,我也那麼冷,天冷、地冷、水冷。吹來的風也冷……只有臉上的兩行熱淚提醒我,真正冷卻的,是一個永遠的消失,一個不能回頭的悲哀。五天后,我上山去,發覺了冷冷的棺木也是被冷冷的黃土掩蓋著。四十九天后,我又發覺多了冷冷的墓照。想起以前一副冷冷的臉孔,我開始後悔,可是我的後悔已經是沒有彌補的遺憾。然後,開始對著鏡子冷冷的笑,笑自己以為永遠有那麼一副冷冷的倔強。最終,卻得讓那一滴滴無法冷卻的淚,為我的怨恨划上句點。

奶奶不是傳奇人物,說真的也沒太多讓我欣賞的地方,然我卻總會在午夜夢迴驚醒時,用一顆忐忑的心去注視奶奶是否依然呼吸……我下意識地害怕失去這唯一的祖輩。和奶奶之間有嫌隙,有隔閡,對她老人家,我有一點點恨,恨她對爸媽無情,恨她對母親靈驗的詛咒,更恨她對兒孫的不公平,我討厭她總是那麼罵:“夭壽查某,汝早死早好,早死早祭哦!”直到現在我才明瞭。歲月可以帶走一個老人,也可以帶走我滿腹的仇恨。母親逝世后的十多年里,不能說她對我沒有愛,一種微妙的祖孫情在不言喻中慢慢衍生,漸漸翻越彼此筑了圍牆的心裡,我一直都隱約感受到奶奶的關懷和愛心,只是我有一種頑固的思想在抗拒,是我不懂得珍惜,是我一直擁有卻還在期盼。輩份上的鴻溝,筑立在她的含蓄,我的叛逆。

奶奶那因為少了牙齒而凹陷的癟嘴不再啟齒的時候,以為這位不說話就似乎不存在似的祖輩,可以一併把曾經留下的聲音帶走。可是奶奶什麼都帶不走,卻帶走了我孝順的機會。忤逆的我承擔不起奶奶曾經用那氣若浮絲的聲音稱讚我乖:“阿云乖!”我手里捧著那一碗半涼的稀粥,眼淚差點就掉下去攪和。這把聲音的迴響一直在我腦海里盤旋往復,讓我無奈又悲涼。不!我怎麼會乖!我甚至不孝得枉了孔子孝親的學說,奶奶怎麼會懂我曾經的怨懟?她遲緩並困難地抬起盡是皺紋和老人斑的手,牽著我。我還執著些什麼?哥哥說奶奶的手還溫而有力,可是,我感覺不到。看著奶奶用手顫抖地輕撫青絲,我有莫名的頹喪。奶奶曾經還留有長髮,盤成髻。爾今,短短的白髮,是烏絲的成長還是退化?歲月走過就皺了的臉龐,有誰去細數滄桑?相片也留不住蹣跚的背影,奶奶這樣倒下去,就把臉龐獻給蛀蟲,把背影隱沒在盡頭。我不能說自己真的很忙,我因該承認忙的藉口很堂皇,我不可能忙得忘了奶奶一直等著向我說她的故事。結果,當我閑時,奶奶已經沒時間等了。我還來不及與她促膝而談,我還有好多問題來不及問,她就去了。

奶奶是唐山來的老人,從困境中熬過來的老人會有什麼樣不同的心境,我一直都漠視。離鄉背井的宿命,讓她留在祖國的足跡隨歲月而去,留在南洋的步伐陪時間更替。從唐山下南洋,把足跡帶到異鄉落地生根,爺爺留下了他的姓氏,奶奶留下了佔據我記憶的故事。而,奶奶的唐山腔,也一直是我的熟悉,別人的陌生。中國來的老人是個不朽的傳說,崎嶇路上的顛沛,有多少後輩會在他們的歷史里除去問號?我沒有去過奶奶的故鄉,奶奶再怎麼苦也要攢錢寄回故鄉的感受,一直到唐山的大伯南來探親時,我才明瞭。讓鄉親們蓋房子娶親的錢縱然有血有淚,可那卻是鄉親們用血和淚也換不回的回饋。窮得絕望的人生,沒有憧憬,也無甚奢望,奶奶只不過了一樁分擔困苦的心願,讓鄉親還存有一種南來的慰藉。

如果,奶奶留給我的故事是一個劇本,人生豈不是一場戲?如果人生真是一場戲,為了什麼我們要哭泣?

歲月從我的掌心中流逝,虛度的日子讓我遺憾無法再珍惜曾經的擁有,只能在會逐漸泛黃的相片里保存慈祥的容顏。而我常愛倚在窗前,回味夢里的幻影,雖然已是模糊的片段,卻是美夢總難圓的感慨下,一種短暫的欣慰。霎時的永恆,在輕風的呢喃下有了意義與價值,讓我在靜得悽愴的夜里有翻新的往事。

小時候,聽說一個生命的結束,天邊會有一顆星殞落,如今我每夜浴著滿身星光,隱約中細數星光無數,奶奶您的那一顆星,已墜落至那一個角落?

奶奶睡覺的地方一直空著,被奶奶一貫坐得有點凹陷的沙發也空了,用餐的坐位也空了,我還在追憶什麼?夢里也沒有奶奶的影蹤。可是,我想念的心,會讓眼角的花一一綻放。

奶奶走得灑脫,卻讓我失落。

想念是一種至性而不能自禁的感覺。我,未曾死了──哀與愁。


寫于1999年8月/八打靈再也
刊登于1999/2000年度馬大中文系一年級生作品集《人在馬大》

No comments: